一、雪里驹
秃月亮的驴死了，是掉到河沟里摔死的。
这头驴和秃月亮亲过嘴，确切地说是被秃月亮亲过，是一头漂亮的母驴，白色的四蹄，一身油黑光滑的毛，宛若站在雪地里的马，故人称雪里驹，而它的确只是一头驴。就像秃月亮这个名号，它只是来形容一颗半秃的头颅而非月亮，人们依葫芦画瓢的想象力是容不得小觑的，所以当你听到别人喊秃月亮这个名号时，很先反应定是去看长着那颗秃脑袋的人而非月亮。
现在这头驴死了，死的突兀而壮烈，血肉模糊地躺在稀软的烂泥滩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它是一头好驴，一头稀奇的驴，一头通人性的驴。它有一双多愁善感的大眼睛，如果曹雪芹不会怪我的话，我可以大胆地说那就是林黛玉的双眸。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大睁着，很后一次映出秃月亮干瘦黧黑的脸庞和乌青的嘴唇，那嘴唇曾无数次的亲吻过它。
当然这吻，不像荧屏里男女主角吻得那样缠绵了，更不能一边亲吻一边推倒，然后给各位看官丰富的想象。那吻并不感人肺腑，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触。秃月亮吻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啄木鸟啄树的动作，粗鲁而暧昧。
秃月亮从烂泥滩上挣扎着爬起，饿狼扑食般扑倒在他的爱驴面前，驴全身剧烈的抽搐着，大大的嘴巴涌出一股股殷红的鲜血，纯净、滚烫、腥臭。
秃月亮咧开一双胡子拉碴的双唇，露出四颗锯齿般的牙齿，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两股浊泪，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声嚎哭起来。不深不浅的峡谷把他单调、粗犷的声音加工的美妙而奇特，这声音像是经过*处理，让人听的格外震撼，那种悲怆使人潸然泪下。
驴看到爬在它身边痛哭流涕的秃月亮，心里像是受了触动，挣扎着试图抬起平躺在泥滩上鲜血殷红的大脑袋，可惜屡次地努力都成了徒劳。驴像是懊恼、也像是绝望，放弃了挣扎，大脑袋依旧平放在泥滩上，而身体却触电般一阵阵抽搐着。
当秃月亮油光透亮的大脑门映在驴黑澈的瞳仁里的时候，驴便安静地闭上了双眼，我想这驴是死得瞑目了。驴闭上眼睛的时候，呼出了很后一口热气，温热而血腥，扑到秃月亮被鲜血染红的脸上和他城垣般坍塌的鼻子里，秃月亮便又一次咧开嘴哭了。驴子的那口热气是在秃月亮歇斯底里的嚎哭声中呼出的，像一股煤气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灼得秃月亮的心痛。
看到爱驴停止了呼吸，秃月亮心如刀绞，放开了他粗野的喉咙。那哭喊声，真是惊天动地，惊动了一村的乡邻。那声音是具有振慑力的，就连爬在母鸡背上不可一世的大公鸡，也乖乖地竖起了耳朵。
雪里驹死了，是秃月亮的嚎哭声喧布的结果。
二、秃月亮
秃月亮是乡邻给他起的绰号，具体真名此处隐去，毕竟与驴亲吻传出去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真爱虽*终究逃不出伦理的魔掌。至于他是何方人士，其家庭背景以及艳情史之类，我只能坦诚的说我并不是很清楚。我认识他也缘于他的那头驴，那头被称作雪里驹的传奇的驴。
我是个驴客子，专做倒卖驴的生意。我的营销手段并不高明，就是从农户把驴买过来然后卖给市场从中赚取差价。方圆百里谁家有几个婆姨女子我不清楚，但谁家有几头驴年龄几何我都了如指掌。我平时的工作就是游街窜巷，做与驴有关的事。
那天我正好去找秃月亮，去一睹那头雪里驹的风彩，不想却看到了眼前悲壮的一幕。
秃月亮双膝跪在死去的爱驴面前，声嘶力竭地嚎哭着，血盈盈的从他的额头上顺着鼻梁挂在鼻尖上，圆润、饱满。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一味沉浸在失去爱驴的悲痛中，任凭血自由的流着。秃月亮是个不幸的人，也是个幸运的人，若驴不死想必死的就是他了。秃月亮坠落下去的时候是垫在驴身上的，他是为救驴而坠入河底的，结果反而是驴救了他一命。他的血和驴的血交织在一起，沾染了一身陈旧的衣服，像极了银幕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
秃月亮夸张的哭喊声，惊动了附近的乡邻，都寻着声音的源头准备一探究竟。看清楚的人，都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秃月亮看到有人前来，捱不住心中的苦闷，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咧开嘴巴眼泪婆娑地诉说道：“我的驴呀，我的命根子哎，摔死了，就这样摔死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哩！"
很多时候语言并不能够淋漓尽致的表达出一个人的感情，这时候表达者往往要借助肢体动作来作辅助。秃月亮准备举起双手，来深切地表达他的愁若和无助，但不想左胳膊恁是不听话，耷拉着就是举不起来，他这才心里明白了几分，搞不好八成是折呢。众人七嘴八舌的争相安慰着秃月亮，但陷入情绪泥淖中的他却听不进去一言。
“你爹死哩你也没这么难过么？哈哈，一个大老爷们还哭着哩！”二楞子指着秃月亮一耸一耸的背影不屑地说道。二楞子是个智障患者，平日里就疯疯颠颠，说话更没个正形，倒是今日这几句话说的还挺实在。
二楞子的话使原本压抑的场面，一下子沸腾起来。众人的笑声，让这个血腥惨烈的场面，瞬间变得滑稽可笑。二楞子的调侃和众人的嬉笑让秃月亮怒火中烧，他抬起哆嗦的右手指着二楞子骂道：“我把你这个脑被门夹的的夯货，你……你……”原本受伤严重失血过多的他，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脑袋一蒙轰然倒地……
三、驴之死
三月的黄土高原，荒芜而苍凉，坑畦不平、弯弯曲曲的黄土马路上，尘土软绵绵地伏在其上，风一吹过扬起漫天黄尘尽迷人眼。阳春三月，本是个美好的季节，风和日丽、万物复苏、百花争艳，但在这里却是一年四季中很糟糕的日子，在这片土地上，四月才是它春天的开始。经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树木耐不住寂寞，枝头鼓起了大大小小的芽苞和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曳。
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在这里所谓的沟不是河，但一般都会有水，少数绵延在地上，多数浅藏在地下，只要拿铁锹挖个一两尺就会冒出清澄的水来，人们把挖的这种盛有水的坑，称之为泉。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在这里泉水除了主要供牲口饮用外，还是人们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
时值正午，秃月亮赶着他的雪里驹去河沟里饮水。在通往河沟一边的岸畔上长着一排排榆树，岸畔很陡沟底很深，一般赶往河沟里饮牲口的人，在经过这段路径时都非常谨慎，生怕牲口贪食树枝树叶坠下崖去，秃月亮平日里也很小心谨慎，但今日却疏忽了，在饮完驴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赶驴回家，而是和同村的王大麻子闲聊了起来。他们一边吞云吐雾的抽着烟，一边天南地北的乱侃。
王大麻子是个老光棍，这辈子干过许多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曾挖过别人墙洞，就是桃花运不旺未曾偷得了腥。他俩讨论的话题无非就是女人。秃月亮虽年近五十身体瘦弱但精力旺盛，似一棵百年老树枯木开花，不仅垂涎自己的老婆而且还惦记着别人家的婆娘。俩人正聊的酣畅淋漓，王大麻子不经意间扭头看见秃月亮的驴，正伸长着脖子勾着吃河畔上的榆树枝吃呢，他吱会了一声浮想连篇的秃月亮。秃月亮扭过头看见爱驴的危险动作，吓得面如土色，屁股上起火了似的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似狼追狗辇般朝着爱驴奔去。
秃月亮几大步就蹿到了驴身边，正陶醉在美味佳肴中的驴子，被主人的慌忙给吓着哩，一低头重心失调一个空翻便坠下崖去。说时迟，那时快，秃月亮身手麻利，嗖的一下迎了上去，一把扯住驴尾巴，可惜已是回天乏术，便连人带驴一同坠下崖去。
这一壮观的景象，可乐坏了坐在沟畔上的王大麻子。他张开满嘴黄牙的大口，幸灾乐祸地自言自语道：“哼哼，秃月亮这一次算是给他驴婆娘陪葬咾，从这么深的河沟里掉下去，不死也得残！”王大麻子，探了探瘦小的脑袋，看见沟底一片血肉模糊，驴的肚子摔破了，肠子摔出了二里外。只见秃月亮从烂泥滩上挣扎着翻起身，伏在驴身上嚎哭着。看见秃月亮没被摔死，王大麻子懊恼地朝着秃月亮的背影啐了一口浓痰，咒骂道：“坏淞还命硬得很，从这么高的崖上摔下去都摔不死！”边骂着边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朝着自家走去。
四、上医院
当秃月亮醒过来时，已四平八稳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大夫告诉秃月亮的婆娘，说他的命真大，差一点就脑出血了，不过还好现在只是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左胁骨断了两根，右胁骨断了一根，左臂粉碎性骨折。现在急需动手术，赶急想办法交医疗费，不然医院不予动手术。
从昏迷当中抢救过来的秃月亮，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的驴呀，就这么摔死了！”他老婆子没好气地骂道：“别说驴摔死了，就连你差点都摔死咾！大夫说你要动手术，现在让交钱哩！"秃月亮努力睁了睁红肿的眼睛，瞪了一眼灰头土脸的老婆子，侧过脸去没有吭声。眼泪顺着鼻子流到他干裂的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咕噜一声和着吐沫咽了下去。他心疼啊，这一次是撂屁砸脚面，倒霉透顶了。
驴死了是破财，他进医院更是破财。秃月亮想到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而造成的灾难，在心里甚是内疚。虽说现在看病有合作医疗，*对医疗费用的报销额度也比较大，但对他来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渴的事情，关键是他现在没钱看病，若是等到他病看完了再报销，估计黄花菜早凉了。
上哪儿弄些钱去呢，家里穷啊，虽然儿子已成家了，可整天游手好闲没有工作挣不来一分钱，这个家全凭他和老伴种地度日呢。穷人的家庭不发生灾难还好，若发生了灾难那可真是没法过了，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而这正是穷人很致命的弱点。
秃月亮出事后乡亲们打电话叫他儿子回来，他儿子来时只瞥了秃月亮一眼又走了。气得秃月亮老泪纵横，气血上涌。他老婆是一个老实巴交、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见儿子撒手不管自己又没个注意，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将起来。送他上医院的几个乡亲，见此情景于心不忍便聚在一起商讨起了对策。
他们讨论号召让乡亲们分驴肉，把卖驴肉的钱凑起来给秃月亮交手术费。于是几个打定了注意，征求了秃月亮的同意后，就回村分驴肉去了。正在一筹莫展的秃月亮夫妇，可算遇到了救星，乡亲们这是雪中送炭啊，又看到希望的夫妇俩彼此对视了一眼又老泪横流。
五、分驴肉
邻近的乡亲们听见秃月亮的嚎哭后，都急匆匆赶了来。看到狼狈不堪的秃月亮和血肉模糊的死驴，个个唏嘘不已，仿佛是自己亲身体验了的惊心动魄，便都尽说宽心话安慰他。看到秃月亮昏倒后，几个热心肠的乡亲便开上了自家的三轮车把他送到了县医院。
秃月亮被送到医院后，村里人便如开会似的聚在一起讨论开来，有开怀大笑的，有扼挽叹息的。送秃月亮上医院的几个乡亲们回来后给大家诉说了一下秃月亮的处境，便呼吁大伙儿伸缓手帮助帮助他，只要每家每户分几斤驴肉就行，乡亲们多数人都同意他们的提意。对这里的一个农民人来说，死驴和进医院就是天大的事，倒霉的事情也莫过如此了。在相对原始的农耕条件下，驴就是很珍贵的生产资料。在贫穷的家庭条件下，花钱就是一件很让人心疼的事。
秃月亮的雪里驹，被大伙儿就地给宰割了。那驴安静地闭着眼睛，此惨烈之状让人不忍目睹，有善良胆小的妇人远远的躲了开去，一些不经世事的儿童们，围在死驴周边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大人宰割驴肉的场面。人多力量大嘛，一头驴再大也不经宰割，很快便变成每个人手中盆子中堆放的鲜肉了。如果秃月亮看到这一幕，该作何感想呢？
当月亮接过乡亲们分了他的雪里驹凑起的一千三百元钱时，那驴的一部分连同秃月亮亲在驴额头上的吻一并变成了人和狗的粪便。这些钱可真是救命钱啊，秃月亮紧紧怀抱着这些钱不禁又热泪盈眶，这可是驴的命换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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