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母亲的九月菊（散文）

母亲一生爱花，也会侍弄花。看不见她有什么妙方，反正她养的花没有不长得特好的。就是一般的黑土，她随便弄一弄，那花，就开得灿烂；那叶，就长得枝枝蔓蔓。我爱母亲，也爱她侍弄的那些花，其中很爱的是母亲种的九月菊。

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名字，反正我是叫它九月菊的，就像我一直不清楚母亲的老家到底是山东哪个地方，但我知道母亲是个倔强坚强的山东女子一样。

每年夏天快过完时，母亲就把原本放在墙角的九月菊搬出来，那些经了大半年休息的根茎得了母亲的格外关注，疯了似的伸枝抽叶，可着劲儿地要表现给母亲看。到了再晚些，外面上冻了，母亲就把它们请进屋里，放在靠近炉子旁暖和的地方，这时，也就快到阴历九月了。再不久呢，就会发现，长得二三尺高的茎上开始齐齐地结出好多的小花骨朵，那就是待绽的九月菊了。

母亲的九月菊有好些个颜色，黄的嫩极了，真的是不杂一丝尘滓，远远的，你都不敢碰一下，只怕一碰就会使它不再那么纯洁。黄色的九月菊让我心生柔媚，而我很喜欢的是紫色的，且不是很大圆圆一朵的那种，是细长的垂下来的。它的每一个叶片都是那么细长，都垂下来，在边缘的地方卷曲着，似一个女子美丽的长发，只在发梢微微卷了一下。叶片长短不一，垂下来的长度也参差各异，整朵花就像一盘向下倾泄的大珠小珠，又如碧山腰奔腾飞溅的瀑布，似乎可以听见它们欢欢喜喜绽放的细语，它们若真的能看见能听见的话，那么，它们一定能看到那个每天侍弄它们的女主人，那个似乎不经心其实很耐心的山东女子做它们的主人，它们如何也会觉得是值得开放一回的吧。

紫色，象征着高贵。象征着一种不屈的灵魂。我喜爱紫色的九月菊，也正因此。我还觉得，我的母亲，这个十六岁就随着她的父亲从关里逃荒而来的山东女子，她的身上似乎也能看到一种隐忍的坚强和不懈的努力，我想，这也是一种高贵。

母亲有兄妹八个，四弟四妹，她是老大。老大，就不能把书读完，尽管母亲爱读书；老大，就要照顾弟妹，所以，母亲总是领着二舅，背着三姨，看着大舅去上学；老大，就要承受父母的无端的责怪和繁重的劳动。记忆中，姥姥脾气不好，重男轻女，总是怪母亲，舅姨们成家后仍有不断的事烦扰姥姥，姥姥就找母亲发泄，这在我小时是常见到的，母亲从来不还嘴，倒是姥爷很喜欢这个老大，也知道她为家付出很多，所以，当姥姥训得多了时，姥爷一声断喝，就算给母亲解了围。

在母亲十几岁时，关里日子不好过，她就和姥爷一起，闯关东，来到了东北。在东北的那一个小山村，梳着黑黑大辫子的母亲跟着村里的秧歌队走村串巷。我不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但看我家小妹那双和母亲很像的大眼睛，就能猜到母亲年轻时应该挺好看的，也许正因这个吧，吸引了我那不爱说话的父亲的注意，父亲实在不会表达，就会跟着母亲的秧歌队挨家挨户地走，当然，很后是把这个梳着齐腰大辫子的山东女子娶回了家，并生下了四个娃，就是我们哥四个。

母亲一生要强，到了东北后，又逐渐把其他八个弟妹一一接来。先后在黑河绥化这一带落脚，再后来，他们就都有了各自的家。有了家后，仍然有纠纷，又要找母亲。母亲还要去给吵架的拉架，去把给气回娘家的接回来，还要听姥姥的唠叨。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不屈不挠、顾家顾亲人的母亲。我爱我的母亲，尽管她因为承载了这么多事而脾气并不好，我也爱她，我一直就觉得，母亲给了我一样东西，是什么，我曾经弄不明白。只是当我踏上异乡的土地，像九月菊凋零在春夏一样时，我才明白，母亲也许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内在的骨气——执拗地等待，隐忍地生长。待到秋来天高气爽，九月菊再重吐清芬，我亦会迎来生命的绚烂。

现在，我的母亲已近七十，仍是那般的年轻，甚至有了更多的人生乐趣，合唱团有她的身影，晨曦中练剑的老年人中有她，太极拳比赛的队伍中还有她，她活得一个乐呵一个自在。我的父亲原本是木讷的，现在，经了一场意外后，也终于开始懂养生，也随了母亲去练拳舞剑，也跟了母亲去看她跳舞，母亲在前面扭着，他则憨憨地坐在一群老人中，瞅着乐着，不错眼珠地追随着母亲的身影。每天，都能在故乡的小路上看到他们一起散步的身影，我觉得，那就是幸福。是他们的幸福，也是我们四兄妹的幸福。

那一年，我离开家，准备到外闯荡一番，母亲没多说什么，只让我带上一瓶故乡的黑土，告诉我放在水缸旁，那样，就不会丢掉家乡的味道也不会被家乡遗忘。而今，在外辗转多年，那捧黑土不见了去处，我想是溶进了我的心底我的血脉里，走得越远越久，越能感受到故乡对我的思念和我对它的依恋。

也正是从那一年离家后，我再也没有在秋季回过家，也就没能再看到那泼泼辣辣纵恣怒放的母亲的九月菊，那一抹紫色、那一纯洁高傲的姿态也就长存在了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