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我家过年很具有传统意义的事情,就是烤火坐夜。
在初秋时节,父亲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早早备下坐夜烤火要用的树疙瘩,放在祖屋的房檐下晾着。
过年回到祖屋,大年三十晚上,父亲在锅里卤着肉。在烤火间把树疙瘩架好,火笼起来,我们围坐着在父亲身边,那真是一种享受和幸福。
一
很早的坐夜,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人。他俩聊着天,坚持坐夜,等到十二点放了炮,接了财神,才安然睡下。
等到我们稍微大一些,我们也凑热闹陪着父亲坐夜。刚开始对坐夜充满了好奇和新鲜感。但坐一阵,就瞌睡连连,在火堆边打盹。经常脑袋迷糊得突然向前栽去,猛然吓醒,然后揉揉眼睛。睡眼迷离地看着大人的淡定地烤火,唠家常。接着又瞌睡起来,直到再次打盹,再次把自己吓醒。父亲就会催促我们赶紧去睡。我们的坐夜也就到此为止了。
随着年岁渐长,坐夜的时间也逐渐加长。大概小学阶段吧,我们兴致勃勃地跟着父亲坐夜,等到哈欠连天的时候,父亲变戏法一样从储物间拿出几个红薯,把红亮亮的灰烬刨开一个坑,然后把红薯丢进去,将灰烬刨过来,把红薯盖起来。过一阵,就有烤红薯的香味飘起来,父亲刨开灰烬,把红薯翻个身,再次刨些灰烬把红薯埋起来。父亲总能拿捏烤红薯的时间,红薯熟了,他一个一个地刨出来,闻着那么香甜,看着那么馋人。谁也不敢动手去拿。烫啊!稍微凉一些,剥了皮,咬一口,那鲜香,甜面,终生想念啊!
有一年坐夜时,父亲看着我们对坐夜有了倦意,就悄悄提醒我们:“你妈去睡了,你们可以烤肉嘛。”一句话就勾起我们的兴趣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父亲说空话。哪里有肉可以烤吗?哪里又有烤肉的工具吗?父亲就蹑手蹑脚地到他和母亲的卧室,偷偷拿出母亲的一把毛衣针,那时候母亲的毛衣针都是用废旧的自行车辐条打磨的,父亲用洗洁精把毛衣针洗干净了。抬头看着挂着的腊肉,就鼓动我们:“趁你妈不在,你们可以烤腊肉嘛。”我们闻言,高兴得互相望望,不敢相信地质疑:“这是真的吗?”当我们确认父亲说得是真的。
我和妹妹就会拿刀从腊肉块上割下一片一片的瘦肉,拿开水洗洗,在案板上切了条,在毛衣针上串了肉串。父亲把锅架子洗洗,搭在红亮亮的灰烬上,然后把肉串搁在锅架子烤,开始不停地翻动,肉快熟了,父亲才会拿来提前倒在碗里的菜油,拿两串烤肉,在油碗里蘸几下,在肉串上抹抹,肉串来回拍打,把油抹匀,撒点花椒粉,辣椒粉,立即香气四溢。那明亮的灰烬映照着父亲英俊的脸庞,看着父亲从容、淡定、专注地烤肉,那样子真是帅。看着父亲烤肉的动作,闻着烤腊肉的香味,那是一种幸福。
肉烤好了,父亲分发给我们。我们早已经馋涎欲滴,稍微凉一下,就大快朵颐起来。开始吃的几串觉得真是人间美味,接着就是口渴。腊肉啊,盐咸,父亲看着我们的表情,赶紧取几个小碗,把他泡茶的大瓷缸子拿起来,给我们一人倒一碗茶水。我们咕咚咕咚了父亲的茶水,那惬意和幸福的感觉回味无穷。
接着我们就闹着要父亲说书,我们很喜欢听父亲说《隋唐演义》。李元霸、杨林、程咬金、宇文成都、宇文化及……一个个人物在他口里鲜活,栩栩如生,听得我们心潮澎湃。他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带入他的故事中,如醉如痴……
很快就到了新、旧年交替的时刻,零星有鞭炮声远远传来,父亲兴奋得像捡了宝一样,去拿早已筹备在手边的鞭炮和香,他把几根香同时燃着,一人一支,他拿着炮仗,带我们去院子里放鞭炮,我对放炮仗不那么热衷,就是跟着去凑热闹,妹妹、弟弟胆子大,妹妹离炮仗远远地,一点一点把香凑近炮仗眼子,眼子一冒火,她就快快地退后,炮仗很快噼噼啪啪啪炸响。我很佩服地看着假小子一样的妹妹,她正陶醉在点燃炮仗的自豪情绪中,眉眼都洋溢着笑。
放完炮,想继续坐夜就坐,不想坐夜了就可以去睡觉。
很有趣的是大年初一清晨,母亲一手拿着元宵馅,一手端着糯米粉,到厨房包元宵。一眼就看到腊肉上明晃晃的刀口,母亲一脸费解地问:“这腊肉咋成这样了?”父亲眼睛都不抬,一本正经地回答:“嗯,老鼠也过年呢嘛。”母亲扫视我们一圈:“是‘大老鼠’过年了吧?”
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跑了。
二
工作后,每到年关回家,我还是喜欢大年三十陪父亲坐夜。这个时候的坐夜,就有了两部分内容。十二点之前的坐夜,就变成了看电视。十二点以后,才是坐夜聊天。
父亲将电视机搬进烤火间,边烤火,边看电视。一家子围着木疙瘩火看春节联欢晚会。跟着电视里的演员乐一乐,笑一笑。
当李谷一唱起那首《难忘今宵》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放炮仗,放烟火。看着烟火在空中的绽放,那种团聚的幸福无形中被放大。内心的知足和愉悦,都在绽放的烟花里灿烂了。
放完炮仗和烟花,再次回到火堆旁,这个时候,父亲会问:“又是一年了,这一年有什么感想啊?”我就会逐一把去年里的成长经验和失误,新年的打算讲给父亲听,父亲会耐心,循循善诱地点评,经验可以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失误可以在更容易导致的方向回避。听得我心服口服。这个时候,我会很清醒,很享受。父亲像我的人生导师,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对我的人生给予理性、知性的指导。
父亲有时候高兴了,也会说起他这一年的做事的感触。自豪的事情、不满意的事情,以及他自己的理解。这个时候,父亲是拿我当朋友。我感觉自己长大了,可以和父亲平等对话的感觉,很慰藉。这又激励我新的一年,必然要做得更好。这是一种良好的交流,很多年我都很佩服父亲的睿智。
有时候坐夜晚了,肚子有些饿了。父亲会在捞出卤肉的时候,切一盘子卤肉,一盘子蔬菜,凉调了端来,和我喝酒。其实是我陪着父亲喝酒。父亲惬意地喝酒,我自己随意陪着喝点。父亲不喜欢子女醉酒。我喝酒,历来就是浅尝辄止。父亲曾数次教过我喝酒的感觉,到哪个感觉上,该注意了;到哪个感觉上,是达到自己的酒量上限了,坚决不能再喝。
记得工作后的一年坐夜,不知怎么聊到了工作单位中,人际关系的处理问题。父亲很知性地引导我:“敬人者,人皆敬之。不管对谁,抱一颗谦卑心和敬畏心,总不会吃亏的。用善良的心感恩一切人,包括敌对的人,你才会成为更大的强者。”想想父亲,一生命运多舛,几经沉浮,没有倒下去。一条路断了,换一条路走。一直坚持着生命的本色,做自己,做自己的事。经过了那么艰难坎坷的岁月,依然保持一颗淡定、从容的心境,实属难得。我不由得不佩服父亲。
父亲从来不抱怨任何人。他对生活,对周遭的理解是非常宽泛的。他表扬别人很多,宽容别人很多。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这些几乎都言传身教给了我们姐弟三人。除了在意的人,他对人几乎没有要求。这样的心态,会生活在一种平和安静的氛围里。即使周围刀光剑影,我亦可以清风明月。
刚工作那年的坐夜,父亲*一次提出对我的要求:“你可以会而不做,会而不做是偷懒;但你不可以做而不会,做而不会是无能。”说这话是他要开始教我做饭,怕我不积极学习。又比如:“做人要低调。要能低得下去。”他总怕我滋生傲气,时常提醒我。“人是脊椎动物,要有骨气!‘人’字的一撇一捺,才立得起来。”又怕我没有傲骨,见面总会用心良苦地叮嘱一遍。很终让我变成了崇拜父亲的女儿。这是外人不容易理解的心结。父亲一直对我们有期许,他从来不直接说出来。但他的言语间,处处渗透着这种引导和期望。
三
每次坐夜都会喝父亲的茶水,我就比较留意父亲的茶,他多数时间买的是陕青茶。我结婚以后,每次春节回家,都给父亲买茶叶。我按照品尝茶叶的想法,逐次给父亲买毛尖、子午仙毫、铁观音、普洱熟茶、安化黑砖茶……我意外发现:但凡是嫩叶茶,父亲都嫌没有味道。他喝茶的初始,一定被引领着喝的老叶子茶,有后劲,有底蕴的茶。我后来也就不买毛尖,仙毫之类的茶叶给他了。
08年父亲彻底退休后,想回祖屋养老。09年我们合起来凑钱,重新修建了祖屋。祖屋被修建成新式的、复式单元组合楼房。祖屋经过了现代化装修。厨房设置在一楼,不适合再在正式楼层设置烤火间。父亲就在三楼的阁楼上,选了靠南边的地方,用来烤火。
我那年回家,父亲建议:“你这大衣,烤疙瘩火,灰太大,落一身。就在厨房烤碳火吧。”但我觉得碳火没有烤火的感觉,我看着父亲,建议说:“还是烤树疙瘩火吧,那样有小时候的感觉。”
父亲在锅里放好要卤的肉和卤汁,加了调料包。在灶堂里加锯好的木头,火燃起来。他才带我上三楼的阁楼,用树疙瘩笼火。他找来细小的劈柴,笼在树疙瘩的凹面,点燃劈柴,笼起一层一层的劈柴,树疙瘩一面就跟着劈柴着起来,火就笼好了。
他笼好火,一会儿要下一楼看锅里的卤肉,忙着添灶间的柴火。我接着用火钳笼火,并找来红薯,学着父亲烤红薯的方法,刨些红红的灰烬过来,把红薯埋起来,把劈柴夹过来,夹过去,三务弄,两务弄,不知咋回事儿,火居然被我务弄灭了。我茫然不知所措。
父亲上来看到我把火整灭了。只说:“烤红薯太早了。要等红红的灰烬多了,才能烤红薯。”其他一句话没有。他就又拿来小劈柴,用吹火筒把火吹起来,很快再次笼好火,他再不敢轻易离开,让我下去给灶间加柴火。我倒是非常佩服自己的“能干”。
烤红薯熟了,我吃烤红薯被噎住,端起父亲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几大口,苦涩的浓茶味道。
记得那次我给他带的普洱小沱茶,明黄的绸缎,铺陈在盒子里,小沱茶压着黄绸插在泡沫模具的凹陷里。父亲拿起一个小沱茶,仔细端详着,说了句:“现在这人,能滴很。茶沱制作得这么精致。我把这盒小沱茶,分给你马叔一半,一起喝。”
我立即检讨:“早知道我给您带两盒。要不我回去再给您快递一盒来。”
父亲纠正说:“一盒分一半给他,才显得出老哥们的情谊嘛。你马叔得了儿女的东西,也分一半给我的。”言语间充满自豪。说得我又为自己的多此一举,深感愧疚。
那次和父亲聊了好多事情,有高大上的问题、也有小儿女情怀的扭捏,方方面面,父亲很认真地一一考虑,作答。
准备放炮仗、烟花时,我说:“爸,我下去放完炮仗就不上来了,直接就睡了。”说着我就站起来,父亲拉着我,提醒我别动,他一口一口吹掉我头发上的灰烬。并让我缓缓把大衣脱下来,我脱了大衣,父亲把狐狸毛领子猛然往后边一翻,落在领子上的灰白色灰烬就掉了。然后他把大衣提高,猛然抖动几下,羊绒呢上的灰烬也都落了。父亲还唠叨一句:“看,我说不要烤疙瘩火,落得到处都是灰,这衣服又不能水洗,落上灰,千万不能拍打,一拍打就钻进衣服里去了。抖落就好了。走,下!”
我接过大衣,穿上。父亲把疙瘩边的小柴火,一块一块地用火钳夹开,拿水泼在疙瘩上,“噗”一声青烟直冒,泼了几次,才灭了明火。他又把灰烬刨开,泼了几瓢水,看着不会死灰复燃,才和我一起下楼。
这是我和父亲很后一次烤火坐夜。
父亲去世以后,我记得曾楼上楼下,到处找父亲。我上到阁楼,看见那一堆灰烬,就是不见我的父亲。
想起我和父亲很后一次烤火坐夜的情景,是那样的清晰。我在那灰烬面前良久地沉默……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记忆,也是我终生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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