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路_1

（一）
　　 雨终于停了，天也彻底黑下来。
　　 蹲在菜场泥泞里的周大海看着街上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该死的天气，他脚底边那堆杂七杂八的蔬菜还剩很多。临近国庆节了，所有的蔬菜行情都在看涨，而且上市的蔬菜几乎是天天了，天天光。周大海琢磨着这几天能多赚几个钱，就多批发了些蔬菜，偏偏赶上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早上时，市场上虽说也还是人群熙熙攘攘，但比前几天差远了。傍晚前，应该是工人们下班的时间，每天那时候，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们，呼啦呼啦地往菜场里涌。今天却少见有人往菜场来，难道下雨天，他们都不吃菜了吗？周大海又看看同行们的案子上，大家似乎约好了一样，家家都是菜满为患，看样子，都是和他一个心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色黑的越来越早，气候也越来越冷。周大海紧了紧身上那件沾满菜色的外套，开始收拾沾了雨水的菜。菜沾了水不打紧，只会越机灵，明天还能当新鲜的卖，只是，收放要小心些，别弄破皱了叶子，碰破了果皮。城里人矫情的很，有的人专门买很好的菜吃，有的人却转来转去捡有破损的菜，本来能卖一元一斤的菜，有破损的在他们眼里只值五毛钱，有爱占小便宜的人人买了好的，还要搭上几个破损的。周大海卖了十来年菜了，对这些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的老太太们了解的清楚，说不过她们，只好由着她们往菜蓝子里拿。
　　 周大海拾捡完菜，又用塑料布把菜筐盖好，坐在身后的菜案子上，他四下看了看，路灯下的人越发的稀落，心里念叨着：“怎么还不回来。”
　　 “来了，来了。”周大海的心里话像被谁预知一样，被一阵急促的声音打断。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空空的菜筐，急急地从街口转过来，身上宽大的雨衣沾满了菜叶子。
　　 来的女人是周大海的媳妇秋云。秋云冲着周大海举起手里的菜筐，不无自豪地向他显示空空的筐底。
　　 “还有这么多呀。”秋云翻开周大海的菜筐看了看：“我说让你去街角上卖，偏不听我的，下着雨，谁愿意泥一脚水一脚的往这市场里来。不过，也省得明天去批发菜了，明早晚点起，就当也给自己放十月一了。”秋云的脸上永远都是带着她标志性的微笑，语气也总是干干脆脆。这和有些内向的周大海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吧，傻坐着干啥，回家给你做热面吃，这么湿冷的天就适合吃一碗热热乎乎的面条，然后钻进暖和的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秋云脱下身上的雨衣，露出匀称的身材。周大海看了看秋云凹凸有致的身体，起身去推角落里的三轮车，什么时候这个女人不说话了，这个世界也就彻底安静了。是啊，回去吃上碗热面，然后老婆孩子热灶头，美美地睡上一觉，只不过还没有孩子。
　　 夫妻俩装好车，周大海踩着三轮车，向家的方向骑去。坐在周大海身后的秋云，紧紧的用身体贴着他，从她身上传来的潮湿的温暖，让周大海心里痒痒的。这个媳妇就是这点让他很受不了，是让他幸福的受不了。他一度认为这样的幸福不会再降临他，他也一度认为对于爱，他是一个绝缘体，没想到，这个女人像一簇火种，点燃了他荒芜的心园。秋云是菜场上公认的美女，菜场上多少单身男人对她容貌和身体垂涎欲滴，偏偏这个女人行事自尊自爱，男人们占不到一点便宜，还要被她使唤来使唤去。这样的女人，他周大海是从不会想到会对他另眼相看的，偏偏秋云就对他另眼相看了，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惟有秋云在一旁宽慰他，给他自信，也给他生活下去的力量。周大海很终确认，他需要这样一份炽热的情感，需要一个在暗夜里会给他温暖的女人，这样，同是和他一样身为卖菜出身的秋云顺理成章的成了他感情上的寄托。说实话，两人因为在菜场上时有交集，早就是互相熟悉，但周大海还是很慎重的，很尊重的和秋云交往半年后，并得到秋云家人的认可后，他才提出一起生活的想法，两人也很郑重的领取了结婚证书。
　　 周大海用力踩着三轮车，这个时刻，是他很享受的时刻，从那天秋云坐在他身后开始，他就希望这样的一刻永远都不要停，他决定对一份情感付出时，便会全身心的投入。所以，秋云在身后地唧唧喳喳，在周大海听来像听歌曲一样，他偶尔会听进去些秋云嘴里菜市场里的一些八卦新闻，更多的时候，周大海都是在独自冥想，他走过的这三十年的人生路，还有那些曾经。
　　 “大海哥。”身后有人在叫他。周大海下意识的答应着，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声音不是来自身后秋云的嘴里，秋云从不会叫他大海哥。这个声音陌生里又带着熟悉。
　　 “停，停，谁在叫你。”车后坐着的秋云也听到有人叫自家男人，忙扯了扯周大海的衣服。
　　 周大海停下车，四下望了望，谁在叫他，没人呀，但是，那声音实在让他熟悉。突然，他的心里一阵“怦怦”跳动。他跳下车，冲着黑暗的街道两旁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肖梅，是你吗？”
　　 秋云听到肖梅这个名字，心里也随之一紧，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她回来了吗？秋云下意识的抓紧周大海的衣袖，紧张地往四下看着。
　　 一个人影，慢慢地从街上的一棵树后转出来，是一个高挑瘦弱的女人。周大海冲黑影走去，差一点拽倒拉着他的秋云。真的是肖梅，秋云不用走过去，从她的身形上和她那头蓬蓬的卷发她就能确定，那个女人就是肖梅，周大海曾经的女人。
　　 “肖梅，你怎么在这里。”周大海认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肖梅，五年了，五年的时间似乎让他忘记了所有关于武汉老年癫痫病治疗她的一切。但是，见到肖梅的一瞬间，周大海发现，并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没有时间去想。
　　 肖梅看到周大海，未开口说话，泪先流下来，一头扑在了周大海的怀里，周大海下意识地抱住她，这个女人曾经是他认为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他曾倾尽所有爱着她，宠着她。两人拥抱在黑暗里，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女人。
　　 秋云看见周大海抱住了肖梅，心里一阵疼痛，但她知道，她没办法阻挡，她也不会去阻挡，该来的总会来，她相信，是她的就是她的，她相信周大海对她的情感，就像她相信自己对周大海的爱一样。
　　 这里不是她停留的地方，秋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就这样看着他们。秋云转过头，踏上三轮车，吱吱呀呀地向家骑去。给他们一些空间，她相信周大海会处理好他们之间的事情。
　　 （二）
　　 周大海是个孤儿，但他很少与人聊自己的身世，因为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而且，他都不知道幼年是怎么活下来。从小到大，大多时间，周大海总是在菜市场捡到菜农们丢下的菜叶子吃，和这里的菜贩们也慢慢熟识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菜贩建议周大海也卖菜算了，总会有口饭吃，并很热心的告诉他在哪里批发菜，怎么讲价钱。听得似懂非懂的周大海在他满二十岁那年开始了卖菜生涯，也从此有了自己稳定的生活。
　　 如果说秋云是周大海经历情感挫折后天降的幸福，那么肖梅就是他很初落魄生活时的意外。
　　 周大海对卖菜给他带来的回报给是珍惜，每天都兢兢业业，不管赚不赚不钱，都会将手上的菜卖光才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很少开火做饭，剩下菜不卖，只有倒掉，贱卖了也总会弄回点本钱来，这一点，周大海想得很明白。但是，每天回家的时间就会很晚，话说回来，回来得早与晚对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孤单寂寞，还不如在外面和菜贩们多唠会儿话。
　　 就是那么一个晚上，周大海早早卖完菜，就是不想回家，坐在案子上和别人打起了扑克，打扑克的人是不会记起时间的，这一打，便打到了晚上九点钟。这其间，有个女人因路远，不能回家，留下来陪着自家爷们，女人除了要做饭还要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所以，一再催促着让大伙散了。
　　 终于散了，周大海骑着三轮车走上他来来回回走了三年的回家的路。那天夜里，天色出奇的黑，周大海算算日子，月亮要在后半夜才会出来，怪不得天黑得有些瘆人。周大海有些遗憾今天批发的菜，看走了眼，上面的是很水灵，谁知下面全是蔫得，一看就知道是老菜。也怪自己，认为总在这里批发，大家都成熟人了，怎么也不会害他的，结果，他也没看下面。不过，周大海总算是明白了，这人啊，在利益面前，哪里还会讲人情，讲面子，钱到手就对了，一切还需要自己细致些。
　　 周大海心里盘算着明天要换一家去批发。黑暗中有拉扯的声音传来，恍忽还有救命的声音，但那声音似乎又被人捂在嘴里，想发出又被堵了回去。天太黑，周大海看不见哪里有人影，莫非有人遇到了坏人，这可不得了。周大海一边往两边睁大眼看着，一边使劲的向前踩着三轮车。在一个胡同口，周大海看见两个人影在拉扯着，一个女人呜呜的声音从两人间传来。欺负女人，周大海急忙跳下车，冲过去，靠近才看清，一个男人正用力往胡同里拉那个女人，也许两人都集中精力的撕扯着，而且那个男人还要阻止女人喊叫，所以，男人并没有发现周大海已经靠近了他们。周大海一看这架势，来了人还不放手，真是胆大包天，一脚就冲那个男人踹去。前面没有介绍，周大海没上过学，但他在寺庙里和一个老和尚过了几年清苦的生活，多少学些了拳脚上的功夫。
　　 男人被踹倒在地，才发现周大海这么个人，真晦气。男人很快站起身，在黑暗的掩护下，顺着墙角溜了。周大海没去追，蹲下身查看地上瘫坐着的那个女人。
　　 “怎么样，你能站起来吗？”周大海想扶又不知如何下手，只好局促的站在那里等着女人回答。
　　 那个女人怕是吓的不轻，全身都在颤抖着，不停的哭着。
　　 周大海看看周围，本来这条路就没路灯，而且人烟稀少，这个胡同是惟一一个进出人的小路，但是里面并没有住几户人家，前些天，听说这里要改造，墙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就算这里有人家住，也应搬光了。坏人就是踩着这里在没人，路人也少，才会在这里实施犯罪。周大海心里直替这个女人捏了一把冷汗，要不是今晚非要打牌，自己也不会这么晚回去，要不是同行的女人要急着回去看孩子，他们兴许现在还在摔扑克。什么事都是这么巧，不早不晚，就这么赶上了。
　　 好不容易等到女人的情绪稳定了。谁知她自己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对周大海说了声“谢谢”，自顾向黑暗里走去。周大海看见女人的脚步摇摇晃晃的，似乎还有些神情恍忽。
　　 “哎，妹子，天这么晚，你要去哪呀，不怕再遇上坏人啊。”周大海看前面还有好长一段黑路，才能见到路灯，他很担心女人的安全。
　　 女人站住脚，转过身看看周大海，黑暗里，周大海看不清女人脸上的表情。
　　 “谢谢你，大哥，我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女人有些无所谓地甩甩手，但她说完，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救我是不是也想占我便宜。”
　　 这是哪里的话，救你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和占便宜牵扯上了。周大海嘴里回了一句“不知好歹”，便踩上三轮车走了。向前走了一段路，周大海感觉不太对头，年纪轻轻的姑娘，一个人在漆黑摸瞎的街上走，不是精神有问题，便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周大海越想越觉得不能丢下这姑娘一个人在街上。他掉转车头，往回骑去。
　　 “妹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天太黑了。”周大海把三轮车停在摇摇晃晃走着的姑娘面前。
　　 女人还是自顾走着，似乎没有看到周大海一样。
　　 “妹子——”
　　 女人总算停下了，定定地看着黑暗里的周大海：“我没有家，我是来这里找亲戚，没找到。”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冰一样的冷，她本不想再和男人讲话，但这个男人救了她，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样。男人，男人，男人都该死，刚刚平静下来的女人又激动起来，冲着周大海吼了起来，周大海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任她吼着，直到黑暗里不再出声，那个身影怦然倒下。
　　 周大海急跨出一步，还是没有接住晕倒下去的女人。他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女人的身体，但女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周大海只好先把女人放到三轮车上，肯定是气急攻心，晕过去了，拉回家再说吧。周大海在庙里和老和尚学了些医典上的皮毛，对这种情况下的晕倒，心里还是有些底。
　　 车上的女人还没等到周大海到家，便醒了过来，周大海怕她突然跳车，忙下车说：“妹子，如果没地方去，就先去我家委屈一晚吧。”
　　 女人很安静的任由周大海拉到家里。进了家，拉着屋里的灯，周大海才看清他救下的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皮肤不是很白，但是眉眼清秀的让人见了便不会忘记。女人坐在家里仅有的一把椅子上不说话，呆呆地发怔。
　　 突然间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让周大海有些不习惯。忙着张罗着晚上是不是吃些东西，还有，晚上的觉要怎么睡，床只有一个，他可以在地上打个地铺，但他又怕女人精神不稳定，说他侵犯她，那他可就百口莫辩了。
　　 周大海给女人煮了一碗热面放在桌子上，他小心地对那女人说：“趁热吃了，我去别处睡，记得把门从里面插好。”女人没有回答她，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看都没看周大海一眼。
　　 周大海耸耸肩，无趣地走了出去，闭上门。要去哪呢，哪里能容他个光棍汉子。周大海走出家门在街上徘徊着，今天这个女人让他很奇怪，一会儿安静，一会暴躁，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按说今晚那个坏人对她还没造成太大的伤害，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周大海看着夜空里的繁星，盼着天快点亮了，好赶快让那个女人离开，他一个光棍男人留宿陌生女人算怎么回事。